四月中旬的扬州,微雨淅沥,由春渡夏,碧柳垂髫,海棠烂漫,灰瓦青砖,沿江望去水波荡漾,船只闲荡,码头上形形色色的布衣围坐交谈,偶尔绑一支草帽,吹一叶柳片。
忽而码头对面的千禧塔上传来钟鼓之声,一队官兵押着一匹漕运货物走向码头,那些躺在长板上扣着草帽叼着草尾的船家伸个懒腰纷纷起身,默契地将货物装船。
景春街上,商贩们开门生意,三两妇女结伴,零星几匹马车。忽而传来一声清朗的驭马声“驾!”众人纷纷避开主道,循声望去。
只见一匹青鬃红蹄银铁掌的健硕纯黑骏马,高昂头颅,马蹄之下是青石板路上被激荡起的灰尘。驭马之人身穿一件釉蓝色的束腰长袍,腕臂上的银护腕闪闪发亮,一记高高的银冠马尾被随风踮起。只这一霎英姿便让人觉得是个俊美无双,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
街头巷尾的老少爷们儿,媳妇娘子们纷纷驻足远望,无一不好奇,这扬州城里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人物?
清俊儿郎驾马在一间伢纪铺前停下,铺子里一个如仙女下凡般貌美的女子,穿着一件浅浅的荷青色衣裙,头上戴着簪花与白玉钗,正托腮看着他甜笑。
“静存。”萧弘演叫道。
沈静存挑眉问道:“怎么样?”
“宅子还不错。”萧弘演道。
伢纪笑着道:“给您二位推荐的这处宅子可是全扬州城里顶好的宅子了,宅子背后是秦淮河和千禧塔,宅子前是繁华的商贸市集,虽然地处闹市中心,却被一条小巷隔开,青林翠竹安静的很,这样好的宅子就是扬州刺史付大人也是可望而不可得的。”
沈静存起身道:“就它了。”
伢纪看了一眼萧弘演,见男主人没什么异义,连忙笑道:“得嘞,您二位真有眼光,我这就给您取来房契地契,另外啊这宅子里的家具应有尽有,您二位可以即刻入住。”
一手交契一手交钱,二百两一座五进的大宅子,对于从小生活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且不知钱财为何物的皇族贵子与高门贵女而言,实在是划算得很。
沈静存拿着房契地契在阳光下一抖,道:“有钱真好。”
萧弘演看着沈静存高兴的模样,自然沈静存说什么就是什么。
跟在他们身后牵马的尹渊只是觉得金钱在燃烧,但也不是他的钱,他没有钱,他只有一条命,一个赤胆忠心,和一身高超武艺。
待宅子收拾妥当后,萧弘演看了看四周问沈静存道:“静存,不若给你挑个丫头回来吧?”
萧弘演害怕沈静存自小养尊处优的,不喜欢精简了的生活,自己照顾不好自己。
沈静存摇摇头道:“不用,难得有清闲日子,不用环绕翠围,不用顾及高门体面,让我消闲会儿吧。”
萧弘演笑道:“你这是来体验生活了吗,我们怕是要这样生活上好久呢,静存适应的了?”
沈静存道:“我自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照顾好自己还是没问题的。”
萧弘演扶额道:“也不知道是谁,在穿上看了会儿月亮就被河风吹的得了风寒,还高热了一夜。”
沈静存瞥向萧弘演道:“萧弘演,此话何意啊?”
萧弘演走上前揉了揉沈静存的头,语重心长地宠溺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当娘子的梳头丫鬟,照顾娘子起居,料看娘子饮食,听候娘子差遣,为娘子做牛做马。”
沈静存被萧弘演气笑了,伸手要去打他,忽然看到站着门外面踌躇不决,满脸纠结的尹渊。
“诶,尹渊来了。”沈静存小声对萧弘演道。
萧弘演回过头看向门外,把人叫了进来。
“什么事儿?”萧弘演问道。
尹渊道:“主子,扬州刺史付辰付大人前来拜访。”
萧弘演微微蹙眉道:“我来扬州的事情并没有对地方官员透露半分,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尹渊道:“呃,属下不知。”
“让他去大堂侯在,我这就过去。”萧弘演道,究竟是如何一回事,还要亲自见了才能知道。
“是。”尹渊退下后,沈静存撑着脸颊,慢悠悠地道:“我听闻扬州城里出现了一个打马横街过,惊绝众人的郎君,想来便是秦王殿下了,于是特来拜访。”
萧弘演看向沈静存,宠溺一笑,道:“你这张嘴呀,真是……”说着伸手去捏沈静存的脸蛋儿。
沈静存被萧弘演的魔爪捏了两下,打开他的手道:“你快去吧,如今一介草民,还敢让刺史大人就等?”
萧弘演被沈静存气笑了,道:“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堂里,付辰坐在下首,连口热水也没有,与尹渊两个大眼瞪小眼地瞪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萧弘演终于来了。
尹渊见萧弘演来了,如临大赦,对着萧弘演道:“主子,这位就是付大人,你们聊。”
萧弘演瞥了一眼光秃秃的黄梨木桌台,脑仁儿疼,奈何尹渊跑的飞快,脚下生风,就差点一个凌波微步消失在庭院中了。
尹渊就是一个护卫杀手,实在不通晓与人相处。
付辰其实对着萧弘演作揖,但是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僵了片刻之后道:“三公子。”
萧弘演挑眉道:“付大人不必如此多礼,我如今只是暂住扬州的一介平民罢了。”
付辰道:“三公子客气。”
两人入座后,萧弘演开门见山道:“付大人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付辰一愣道:“我身为扬州刺史,自然要对扬州城里的一举一动都时刻保持警醒。有那些离开扬州的,有哪些新来扬州的,我都知道。自三公子一行人离船上岸时,我便就知晓了。更何况,三公子打马跑街的绰约风姿已然在扬州城里炸了锅,我又怎会不知?说句逾矩的话,就算是扬州城里的美人无数,有三夫人那般惊绝之人却是一个没有。皇城养人,气质已然与众不同了。”
萧弘演道:“付大人真是与以前一样,一样的心细如发。”
付辰笑了笑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沈静存来了,手上端坐一盘茶。
萧弘演见状赶紧上前,接过沈静存手里的活儿,道:“你怎么来了,还端着这么重的茶水,也不怕磕着碰着,万一烫到了怎么办?”
付辰自然不会让凤子龙孙为自己端茶送水,也赶紧起身,帮忙弄好茶水。心里想着,秦王殿下果然宠极了秦王妃。
沈静存被萧弘演拉着坐下,道:“府里就三个人,你,我,和一个见了要交际跑的比兔子还快的尹渊,我不来送茶水,难道你们要这样干聊?”
萧弘演扶额道:“果然不能什么都依着你来,府里还是要有几个下人丫鬟的,你若不想让她们伺候便不让她们近你的身,但是端茶倒水打扫做饭这些粗活还是要有人做的。”
沈静存看着萧弘演,抿着嘴,点了点头。心想,皇家贵族就算是被贬为庶民,日子过得也是十分潇洒的,与真正的平民百姓根本不一样,这就是阶级差距,这就叫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感谢自己投了个好胎,感恩黎民百姓还热于生活。
付辰道:“三公子若是放心,我便让内子为府上挑几个干净老实伶俐的下人。”
萧弘演道:“有劳了。对了,付大人方才要说什么?”
付辰看了沈静存一眼,有些犹豫。
萧弘演道:“但说无妨。”
付辰道:“实不相瞒,我收到了离王殿下,二皇子殿下的修书,无一不是在对我示好,想要拉拢我进入他们的阵营去进行党派之争,而目的却出奇的一致,要我对三公子下手。”
萧弘演听着,食指轻轻扣在桌面上道:“所以你是打算不参与这乌七八糟的党派之争了。”
不然何必像萧弘演坦白。
沈静存挑眉,萧弘演这厮如今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她了,这就叫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吗。
付辰道:“我是庙堂臣子,淡泊明志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男儿不展同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几与草木同。志不立,如无舵这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我逃不开这党派之争的,既然如此,倒不如选择一个我看好的去押注,届时即使是赔上了一副身家性命,也无怨无悔。”
萧弘演道:“我一介庶民,争不得这九五之位。”
付辰看着萧弘演道:“三公子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皇位他萧弘喆和萧弘烨觉得自己能坐,你萧弘演为何坐不得?你本就不是池中之物,如今不过是龙困浅滩罢了。萧弘喆一条蛟蛇尚敢去越龙门,而你萧弘演身为真龙怎么可能被困在此处一辈子?”
萧弘演看着付辰道:“付大人此话短短几个字,足够将你付家满门抄斩了。”
付辰坚定道:“我肯定,三公子不会让我丢掉这一副身家性命。”
付辰走后,沈静存看了一眼萧弘演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个付辰有宰辅之才。”
“静存对他评价颇高。”萧弘演道。
“不是我对他评价颇高,而是在你心里,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不然他如此大胆妄言,你早就冷言冷语冷脸将人哄出去了。”
萧弘演道:“不瞒静存说,我当初在金銮殿上,已经有了就此安度余生的打算了。一个人,一间房。等你来找我时,我觉得我可以就此与你闲云野鹤,远离朝堂,远离京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沈静存忽然想到大学时背过的一篇古文。
南山南是为南湖,南湖居蛟龙,湖畔一落叶乔木,常年受南湖哺育,蛟龙布雨施恩,集天地之灵,化为地仙,名泽。蛟龙出南山,翔于九天四海,泽为木本化灵,不得而出。南湖水涨蛟龙归,与泽漫四海事,泽神往之,蛟龙携泽于龙角旁,一日之内看尽江河山川。咏而归,蛟龙眠于南湖。时月如梭,沧海桑田,时天泽欠浴,南湖涸,蛟龙困于浅滩不得出,泽力蔽之,并引东泽之水,曰“吾虽不及蛟龙翱翔九天,偿尔山河湖海之恩,然时可庇尔困于滩。”南湖水涨,龙翔九天。